2017年3月5日 星期日

大板的反擊 - 論第三張台語專輯《釘子花》

伍佰於專輯發表會:「這是時代的文化,每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的文化,那算是一種文化的反擊,但是它也是區域性的反擊,它也是人的反擊,它是一種…簡單來講,被忽略者的反擊,它是被(不同時代、文化)誤解的、忽略的一種反擊,但是它也同時是我的反擊,因為我距離上一張閩南語/台語專輯已經十一年,十一年沒有發,那我在重新要寫台語歌的時候,我重新審視我從開始進到…唱歌到現在,在現在這個時候、在經歷過這麼多事情的時候,再重新審視一次我所面對自己想講的話,然後看到的東西把它寫出來,這樣子。」
十一年的等待
自 1998《樹枝孤鳥》、2005《雙面人》後的第三張台語專輯《釘子花》,本擁有十一年積累的渾厚陳香,即使小民膚淺的期望被拉到隱隱心慌的高度,旋開瓶蓋,那餘韻深長的芬芳依舊定得住心神,初聽彷彿粗糙的顆粒,後在反覆聽吟間,發現其實精煉得粒粒稜角分明,時而溫暖、時而火熱,翻翻騰騰地,衝擊並釋放那被框在過去、被持續忘卻的、被誤解的閩南語/台語歌,也像溫厚海水包裹安慰著,心永遠在返鄉路上的我們。

浪漫,台語要怎麼講?
在第一首同名曲〈釘子花〉中出現這個詞,筆者雖然自信台語尚可,但也感到不甚確定,到教育部「台灣閩南語常用詞辭典」查找的結果是 lōng-bān(羅馬拼音),在「奇摩知識+」看到的答案包含以日本外來語發音講「羅曼蒂克」或「羅曼史」,或認為是從國語直接翻譯,亦不乏「浪漫沒台語吧」、「台語沒這名詞」這樣的回覆。

浪漫一詞,依「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」,出處是蘇軾〈與孟震同遊常州僧舍詩〉三首之一:「年來轉覺此生浮,又作三吳浪漫遊」,原意為放肆、怠慢、不積極。話說蘇軾乃四川眉山人,根據「維基百科」,蘇軾等四川文人的詩詞用韻都體現了巴蜀語的部分獨有特徵(註1),而巴蜀語和閩語有相似的形成過程,宋代巴蜀語可能與宋代閩語較為相近,因而與現代閩語也共享相似之處(註2)。筆者在這裡不敢說考察,而是反思浪漫文學巨匠在十一世紀末寫下這詩句時,腦海中浮現、唇舌間吐出的「浪漫」二字,有無可能更接近 lōng-bān 呢?又何時浪漫二字,反倒被認為是國語的直譯?甚至繞一大圈要日語還外來語的羅曼蒂克、羅曼史方能表達?即便如此也沒關係,畢竟都是既成的歷史的脈絡,但,我們什麼都不做嗎?所以伍佰說要「反擊」。

註1:劉曉南《從歷史文獻看宋代四川方言》,四川大學學報(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二期)。
註2:羅雪梅《宋代四川詩人用韻研究》,湖南師範大學(2003年四月)。

大板的反擊

我就是紅紅 足紅的紅紅
若熱天風吹有熱情溫柔的滋味

閉上眼,那抹花香彷彿撲面而來,暖和了心房,縱然曾經生份、給當作歹鐵,依然兀自芬芳。紅,就是我自定義的那個紅,是大板(註3)哪,綜合了美麗、格調、能量、氣勢的姿態,溫柔堅定、熟成而包容的大板,就是最有力的反擊。

註3:歌詞本中作「大辨」,筆者認為應作「大板」更貼近其音其意。

伍佰在官網專輯介紹中提到:「一直到今天,遇見我的人看到的我,多是他們自己心裡所建構的。我是誰,用母語來尋找,就好像用釘子,直接而深刻。」正如同大哲叔本華所言,客體所詮釋的表象,和自體意志的展現是兩回事,而「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本性而直接認識自己。」所以「釘子花」所隱喻的不是台語,而是每一個受母語逕流承載而來、卻又在不知不覺間任其流逝而去的我們。至此,反擊成了必須。

人,一直走在認識自己的路上,唯有獨處時,方能層層剝開自我,因此火車、故鄉、隧道、飛翔,同樣的意象重複出現在伍佰的作品中,尤其是台語歌。

從〈萬丈深坑〉到〈蹦孔〉
第一次聽就不得不注意到相隔十八年這兩首歌的連結,〈萬丈深坑〉已是經典,在演唱會時上下一起瘋狂跳的震撼,當下就帶我們進入各自的坑,在無邊的黑中放肆墜落,悲壯地向外看著無法企及的一抹光亮。如今身處同樣的幽暗的管狀空間,已不再只是往外看,而是可以前後左右上下甚至向裡端詳,本是挑戰無處可逃的窒息,現在卻好像可以把玩在手、出入皆宜:

磞孔看出嘛有媠 毋知影這馬是佗位
磞孔看入來嘛有媠 毋知影這馬去佗位

從放射到吸納,哲學家伍佰用母語作歌,揭示並分享對命運的參透與自在的力量,告訴聽者唯有自己才能是自己的解讀者,不僅熱切地給我們鼓勵,也厲害地呼應了專輯主軸,成就了以「意志」貫穿的多重意涵。

〈熱淚暗班車〉的滾燙寫真
筆者五歲半的女兒每天要我陪她練這首,既搖滾又流行、深刻卻流暢的台語敘事詩,精準釘住庶民生活,細細剖開下港人的共同記憶,從月台到車廂,從告別到獨處,從靜止到竄入化不開的黑,明晃晃的燈光映照著窗上因淚眼而模糊的自己,失焦重疊的影像是新魂舊體的折射,是城市與家鄉的剝離。

田岸一稜一稜飛去
路燈一支一支飛去
溪水一逝一逝飛去
田庄一庄一庄飛去

在專輯《純真年代》裡的〈彩虹〉:「移動的樹都轉到我的背面」這樣以客顯主的精采動態描述再度出現,更進一步堆疊出速度感,眼角掠過的是我們所熟悉的景觀,那種身不由己的線性飛行,更平添幾縷鄉愁。

到底進前是真正欲返去
或是這馬才是真正欲返去

這兩句詞和前一張台語專輯中〈下港人在台北市〉:「返故鄉台北等我 置台北故鄉等我」同為核心,但刻畫不同的心理層次,令身為天龍人的筆者也動容,畢竟,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夢土、自己的原鄉吧。

Afrobeat 根性的追尋
專輯介紹中便提及:「編曲用了大量 Afrobeat(非洲舞蹈旋律的音樂)元素」,什麼是 Afrobeat?英國 BBC 介紹其中幾個關鍵特徵:raunchy 不修邊幅的、熱烈的、髒髒的,repetitive 重複的律動,improvisation 即興創作,polyrhythm 複合節奏,以及 mixture 多種源影響的音樂類型,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奈及利亞籍的音樂家 Fela Kuti (1938 - 1997)。在愛樂電台節目「音樂紡織機」雷光夏的訪談中,伍佰介紹並播放了幾首 Afrobeat 的音樂,其中一首是由 Fela Kuti 的鍵盤手所演奏,就像伍佰形容,如果不先說明,真會以為是在地的電子琴花車!其中的共通性揭露的是,透過以樂為器的根性探索,掘出的更貼近自己、帶著土的我們,是如此赤裸裸地相近。正如官網中所刊 DJ 林哲儀的樂評:
「《釘子花》意圖將 Afrobeat 元素融入台語搖滾中的嘗試,並不是一種純粹表象的形式套用,而是內化後與台語歌曲美感共冶一爐的完美展現。」

這樣的內化,不僅僅加添作品的豐富度,更像是一個正向強化的螺旋,在母語詩詞、台語音樂、Afrobeat 圍繞著根性的交互作用下,使乍聽十萬八千里的音樂類型,竟幾天衣無縫、水到渠成地厚實了專輯的內涵。

遺落在記憶一隅的〈東石〉
相信應是 Afrobeat 的影響,印象中似乎沒有專輯一次有兩首三拍子的歌曲,而這次竟有兩首〈東石〉和〈我心內〉,其中帶著 polyrhythm 的不羈韻味,鬆鬆地搖擺在伍佰小時的蚵棚、銀帶、黑沙灘,和現下漁人碼頭之間的〈東石〉:

沉落的太陽催我趕緊離開這个黃昏時
紅色的天光也漸漸收煞真快就會來反青
看沒到妳佇我的身邊心肝突然雄雄來覺醒
我已經毋是無知懵懂四界走的少年時

拉出來的泛黃疏離感,訴說著城鄉間的差距,隱含的淡淡失落,想起《樹枝孤鳥》中的〈斷腸詩〉:「想起心內小哀悲 一種澀澀的滋味 東邊吹來雲一朵 催阮不通歇過時」。很有意思的是那個急迫感似乎一直都在,而那個因距離而生的急迫感,是離夢想太遠,還是離家太遠,抑或都是?

家鄉、家庭、家人、家,用母語尋找自己的歸屬,那曾經疏離的,如今盼能用釘子牢牢釘住的那魂牽夢縈的所在,不就是家嗎。

即使分離,〈仝款的月娘〉

愛知影想我的時陣 妳毋是一个人
我佇遮和妳相像
咱來拍開窗
咱來看到仝款的月娘

就和最親的土地、最親的母語一樣,共同托起我們的夢、我們的理想,即使身隔兩地,在靜謐的氛圍裡,形成開放卻私密的情感通道,默默給予我們養分。受者即使無感,甚或鄙夷,但是那形塑我們的,依然潛流在我們的血液中。

〈種子〉,終將落土
飄飄蕩蕩,看似悲傷,但這首南美曲風、漂浪味重的歌謠,卻是強大的、美麗的宣誓:

無論妳天涯海角
咱會來旋藤開花 咱會來生葉發枝
注定是一生的走揣(譯:尋找)

風吹我流浪萬里
我經過苦甘日子 我渡過海波浪水
猶原是有意義 因為

只有我及妳 咱兩人黏作伙 無人剝會開
作伙來相倚落土

在血液中的,怎麼剝得開呢?所以,不要怨自己的離開、家沒有跟來,因為我們本是踏出自己生命的放浪舞者,必須透過自己的努力向外也向內追尋,總有一天落土生根,我在哪裡,家就在那裡。

是的,〈我是老大〉
從填補過去的《樹枝孤鳥》,跨入未來的《雙面人》,到十一年後伍佰以他對母語的使命感,佐以生命的歷練,和具創造力的視界,將台語音樂打造成這一張「大板」的《釘子花》。在最後一首〈清風吹目墘〉,用熟悉的喜慶進行曲節奏,告訴我們的是「人生總有離別時」,雖然暫時結束了這一回台語歌謠的宴席,「應該快樂等團圓」,我們的母語就是我們的家鄉,曾經躑躅、曾經漂浪,終究會生葉發枝、旋藤開花。

老大努力了他的部分,那你我呢?

12/21 感動後的衝動分享

上週六南下朝覲後,內心暖意澎湃,老大賦予的強大精神力量,甚至是支撐俺經營事業的信念,所以一股野人獻曝的衝動,剪輯了老馬達一年前參加電商大賽的初選和複選片段,當時分別用了兩首歌和台下聽眾分享、共勉:謹此恭呈,獻給老大。 附上當日歌單: ...